在慕尼黑的日子里,我只能流浪和读书

在慕尼黑的日子里，我只能漂泊和读书

慕尼黑的寥寂日子

从法兰克福乘特快列车，三个半小时就到了慕尼黑。

到过了巴黎，是否就会感觉德国没有一个城市故意思了？可是，越胜说：到过了罗马，你会感觉巴黎也太嫩啦。

不过，慕尼黑照样有不少博物馆。听说这要归功于十九世纪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一世，他有一句名言：政治家的作品是短暂的，艺术家的作品是永恒的。是以，他热衷于汇集艺术品，使慕尼黑成了当时欧洲的艺术中间。我参不雅了几家博物馆，印象最深的是Linda美术馆，藏有康定斯基、雅渥伦斯基的多幅佳构。

漂泊和读书

在慕尼黑的日子里，我只有两件事可做，便是漂泊和读书。

到慕尼黑大年夜学藏书楼查有关尼采钻研的书目，仅三百余种，选借了几本。菲子奉告我，汉学系资料室正在展出“尼采在中国”资料，此中有我的《尼采：在世纪的迁移改变点上》和《尼采与玄学》。她要带我去看，我想一想，算了吧，自己写的书有什么好看的。

逛大年夜学相近的书店，购得1994年出版的三卷本尼采选集，处置惩罚价仅30马克。还买了尼采手札选。一个门生样子容貌的人在街上摆摊，卖他自己的藏书，我选了四本。

在德语中，慕尼黑的词义是“修士之乡”，这座城市确凿发轫于公元八世纪的一个修道院。我的感到是，我也成了一名修士，在这里过着寥寂的日子。

大概是由于在巴黎过得太热闹了吧，有点儿不习气独处了。看来独处也是一种能力，并非任何人任何时刻都可具备的。我曾经具备这种能力，损掉在长久的群处之中了，找回来还必要一些光阴。具备这种能力并不料味着不再认为寥寂，而在于安于寥寂并使之具有临盆力。

人在寥寂中有三种状态。一是惶惶不安，茫无头绪，百事无心，一心逃出寥寂。二是垂垂习气于寥寂，安下心来，建立起生活的条理，用读书、写作或其余事务来驱逐寥寂。三是寥寂本身成为一片诗意的土壤，一种创造的契机，诱发出关于存在、生命、自我的深邃思虑和体验。

中秋到了，手头没有阴历，不知道确切日子。中国人对玉轮非分特别有情感，古诗中充溢月的意象，夷易近间有月的节日，大年夜约反应了极牢的乡土情结。对付守在家乡的人来说，那宅院上方的一轮玉轮是每天相见的伴侣，寥寂中不知激发若干思绪。一旦离家远行，睹月思乡也就难免了。西方人彷佛很少想到要赏月，他们忙于临盆和旅行，没有这份闲工夫、闲心情。他们崇拜太阳，Apollo，一个积极的和创造的神。

法国南部奥朗日的古戏院

我的房主

搬进了菲子帮我租的房间。立即面临一个问题：不能抽烟了。主人不抽烟，多数不会让佃农吸，我也就识相点儿。这样也好，逼着自己少吸，只是写字的时刻有点儿障碍。主人名叫Josef，是个独身单身汉子，五十岁样子容貌，头顶已秃，两鬓已白，预计离了婚的。他似乎在行医，但又说行医不是他的整个职业。家里部署得很高雅，喜中国工艺品，爱音乐，排斥电视，范例的西方常识分子品味。搬进来才知道，他是把自己住的那间屋让给了我，而他则移到一间小屋里。

Josef奉告我，他是个素食主义者。我心中暗暗惋惜，由于他不能享受我的中国菜手艺了，又暗暗叫苦，由于我无法在一个素食者眼前尽兴吃喝。问他为什么崇奉素食，他说出两点来由：一，十六年前他在南美事情，看到那里的人吃不饱，他愿以自我控制为办理人类饥饿问题效力；二，他从小长在屯子子，亲眼目睹残杀牲畜时牲畜的苦楚。我对这两点来由都有些不以为然，但我同时不能不赞成这种以最详细的行动来守卫某种信念的做法。在西方，很少有清谈家、空头理论家，抱负主义者每每见之于通俗人之中，而他们同时也必定是实践者。许多通俗人彷佛都怀抱着某种信念，守着某块小小的精神场地，而且绝对卖力。菲子的同伙Ursola也是一例，她醉心于佛教，拜师长教师，网络佛像和册本，学中文，还跟随她的师长教师去俄国传教。和这些卖力的德国人比拟，我认为自己险些像是玩世不恭。

可是，老天，在素食主义者身边度过仅仅一天，清汤寡水，我已有营养不良之感了。

Josef要外出四天，我意外地获得四天独处。昨晚闲聊，在他的扣问下，我先容了我在海内的事情环境，他用了一句赞语：grosser Kopf，意为“巨大年夜的头脑”。然后他奉告我，他外出是去办医学讲座，这使他很开心。他还谈到，他从未娶亲，但有一个十岁的女儿。几天打仗，认为他是一个善良老实的人。

我心里不停纳闷，Josef不像要赚一点房租的人，为何把房间租给我。有一回我要和他结算当月房租，他让我今后与他一路去交给那个文化中间，我才明白。分其余时候到了，是日正午，我给他做了一顿素中餐，他很知足。然后，他郑重其事地跟我约定，下昼四序去文化中间交我的“捐赠”，实际上是我敷衍给他的房租。当我把那几张一百马克的钞票塞进募捐箱时，那个值班员面露利诱之色，而Josef急速向我伸谢。我认为很不从容，感觉自己是一个欺世盗名之徒。

在图宾根与Kogelschatz教授在一路

季候的见证人

住处相近有一座公园，叫Luitpoldpark，是一个很有野趣的地方。由于房主不抽烟，我便识相，常去公园里读书和写日记。

晴了两天，又阴了，可是我仍旧独自来到公园里，坐在长椅上。时时有行人从我眼前走过，促走向他们的目的地。在公园里乐不思蜀的唯有白叟与狗，还有我——慕尼黑最闲的一个闲人，连旅游者也不是。旅游者着实是很繁忙的，他们的日程老是排得很满，必须去每一个热闹场所看热闹。

心中常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，彷佛来无影去无踪，着实却始终匿伏在我的生命最深处。独处异国，与目下的生活是隔膜的，那只是他人的生活；与自己的生活也拉开了间隔，但那始终是我自己的生活。我的生活中充溢了变故，每一个变故都留下了深深的刻痕，而我却依然故我。毋宁说，我愈益是我了。我不信托生活场景的变更会彻底改变一小我，改变的只是外部形态，核心部分是难变的。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，一下，又一下，在我心中久久回荡。我忽然想到，我这个不信神的人，着实是很有宗教情感的，经常不自觉地用末日审判的目光来核阅自己以前和现在的生活，为统统美好代价的息灭而悲哀，大概这便是我经常认为哀愁的根源吧。

不过，工作仍无关乎道德。譬如一棵树，因为季候的变迁和自身的一定，那些枯萎的叶子迟早是要掉落落的。假如树有知觉，它便会为这些枯落的叶子伤心，但它无法阻拦它们的掉落落。

在公园里，我最爱看的天气是：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缓缓走过。

逝世后的树丛里簌簌响个不绝，转头看，一只毛茸茸的棕黄色松鼠正在枝间游玩，我们对视半晌，它绝不在乎，又继承它的游戏。

天色向晚，西边却露出了夕阳，把树丛后面那一片草地照亮了一下子。教堂的钟声又敲响了，持续赓续，那是晚祷的钟声。

本文选自周国平师长教师最新出版的《有时远行》